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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PS技术发达的今天,许多人已经认同有图不一定有真相,眼见未必为实。有新技术的加持,完全由计算机生成一幅假图像也不是难事。即使回到摄影刚发明不久的年代,出于一些特殊目的,假照片也并不鲜见。
晚清一张著名的PS照片,康有为、梁启超与光绪皇帝的合影,首次公开发表在20世纪30年代《北平晨报》编印的《北晨画刊》上,照片还配了文字注释:“彼时摄影术初传入我国,其技巧已颇可观。
图中三人,中为逊清光绪帝,左康有为,右梁启超,当时君臣相得情形,于此像可见一斑矣。”但各种档案资料显示,康有为毕生只见过一次光绪,时间是1898年6月16日,地点是颐和园,当日并没有安排拍照;至于梁启超,则终生未曾被光绪召见过。如何可能存在三人在一起的合影呢?
康有为(左)、梁启超(右)与光绪帝(中)的“合影”。这张“照片”首次公开发表在20 世纪30 年代《北平晨报》编印的《北晨画刊》上。实际该照片为伪照,因为三人从未有过合影
但是,或许康有为还不知道,当他在海外利用假照片之时,国内却有人将他的照片与慈禧的一位宠臣P到了一起,并将之扣上“暗通乱党”的帽子。凭借这张照片,他的政敌成功将之逐出政治舞台。
这位栽倒在“PS门”上的冤大头,就是其时与袁世凯并称“南岑北袁”的岑春煊。
积极参与维新变法
岑春煊,字云阶,广西西林人,生在官宦世家。岑春煊的父亲是与曾国藩、李鸿章、张之洞等同属所谓“同治中兴”名臣的岑毓英。光绪十八年(1892)补授光禄寺少卿,旋迁太仆寺少卿,署大理寺正卿,由此正式步入官场。
岑春煊
维新运动兴起后,岑春煊很快接受并投入其中。1895年他加入了上海的“强学会”,1897年又和康有为等维新人士共同创立广西桂林圣学会。1898年,岑春煊以布衣身份,受到光绪帝召见。召见中,他竭力推崇变法,“国势阽危,非发奋自强,不能图存。他在广东布政使任上雷厉风行,从整顿吏治入手,开广东维新之局面,并获得“清直”之名。岑春煊后来被召入京,方行抵武汉,又被告知任命为甘肃布政使。
岑春煊与其子女的合影。岑春煊曾力主变法维新。八国联军侵华,北京失守,远在甘肃的岑春煊义无反顾,千里勤王,由此摇身慈禧宠臣
由于岑春煊在变法活动中表现得十分活跃,戊戌政变后亦受牵连,多亏荣禄在太后面前为其开脱,方得幸免。岑调至甘肃,名为平迁,实则暗降。甘肃荒漠贫寒,和富庶的广东无法相比。与戊戌政变后袁世凯的风光不同,岑春煊被贬至西北,只能待时而动。
庚子护驾摇身慈禧宠臣
半年后,八国联军侵华,天津沦陷,北京失守,西太后、光绪帝仓皇西逃并诏令各省勤王之师兼程北上。此时此刻,各地文官武将多采取徘徊观望态度,但远在甘肃的岑春煊却义无反顾,接上谕后立刻率兵前往。途中,尽管遇到陕甘总督魏光焘的阻拦,岑依旧率领着自己的一批部队赶赴到慈禧太后所在地,进行护援,这批队伍仅仅只有数十人之多,并且取道于甘肃荒无人烟的戈壁、沙漠,“且必须土人引路,到一处换一次引路之人,方能前进。”(岑春煊《乐斋漫笔》)最终“昼夜疾驰”,赶到了北京,继而护驾西狩。
在兵荒马乱、督抚划地自守,皇太后、皇上衣食无着,身家性命难保的危急时刻,遇到岑春煊这样忠心耿耿的大臣护驾,得以平安到达西安,西太后颇为感动。
光绪二十八年(1902)五月,岑春煊被任命为广东巡抚,未能成行,遇四川哥老会起义,于是又被调任四川总督。待四川刚刚平定,广西匪乱又起,二十九年(1903)三月,又调任两广总督,督办广西军务,可谓官运亨通,耀眼一时。时人胡思敬曾评说道:“袁世凯、岑春煊俱有宠于太后。世凯之宠,由戊戌告变。春煊之宠,由庚子护驾。皆以患难奋翅而起,虽有外言,莫能间也。”
1902年1月7日, 慈禧太后回到北京,结束了一年零五个月的逃亡生涯。图为慈禧乘銮驾回京时的
照片
在经历了戊戌、庚子之后的岑春煊与袁世凯,都在仕途上继续寻求更进一步发展的契机。袁世凯的势力基础在于新军;而岑春煊虽然在庚子之中由于护卫慈禧而得到慈禧的赏识,但还未进入中央,不过也留守在了两广。随着两人仕途的渐进,矛盾也逐渐显露出来了。
“一活炸弹从天外飞来”
岑春煊在清末以“肝胆总督””官屠”著称,经常参劾不称职的僚属和贪官污吏,这使他树敌众多,更是引起袁世凯集团的种种不满。尤其是其在两广总督任内4年间,总计参罢文武大小官员1400余人。
岑袁的正面交锋由清末新政中的官制改革开始,时任直隶总督的袁世凯伙同庆亲王奕劻上奏组建责任内阁,定奕劻为总理大臣执掌大权。
岑春煊擅自抵京,慈禧不仅未有怪罪,还与其动情叙旧,甚至“不觉泪下”。岑春煊趁机阐明来意,指斥奕劻:“近年亲贵弄权,贿赂公行,以致中外效尤,纪纲扫地,皆由庆亲王贪庸误国,引用小人”,并且恳言陈述利害关系,“此人不去,纪纲何由整饬”。他还以其深厚的感情,向西太后再表忠心, 表示愿留在北京, 为皇太后、皇上做一看家恶犬, 监视、防备奕劻等胡作非为。慈禧深有感触,便让岑春煊留在京师,任命为邮传部尚书。
时人孙宝煊在日记中认为岑春煊入京“乃一活炸弹也,无端天外飞来,遂使政界为之变动,百僚为之荡然”。当时,袁世凯“久涎铁路、招商、电报三局之利”,在中央各部都安插了自己的亲信。岑在邮传部的任命下达两天后,并未正式赴任,而是立即将时任邮传部侍郎、袁世凯的亲信朱宝奎予以弹劾,理由是他在办理沪宁铁路的时候,勾结外人吞没工程款项。接着,岑春煊又直接参了奕劻一本,说其以立宪为名,行贪渎之实。与此同时,因“杨翠喜案”,奕劻的儿子载振、袁世凯的干将段芝贵又被御史赵启霖与赵炳麟等人弹劾。面对岑春煊等人的种种参奏,使得奕劻以及背后的实际操控者袁世凯狼狈不堪。
袁世凯的绝地反击
岑春煊等人的弹劾不仅让袁世凯关于责任内阁的设想完全落空,而且随着清廷开始着手于中央集权的加强,袁氏也遭到削权的窘境,例如,中央设立陆军部统一管辖新式陆军,这让袁世凯在新军上的权力受到了损伤,而邮传部的设立更使他在铁路、航运、电报、邮政等方面,放弃一些过去所拥有的控制力,邮传部的尚书还是由岑春煊所担任。因而,袁世凯的不快可见一斑。
奕、袁恼羞成怒,穷途之中设下了将岑春煊赶出北京的诡计。岑就任邮传部尚书后,因屡荐与自己颇有交际的人,也遭慈禧的疑忌。奕劻也乘机密奏,岑为“康梁死党,不可信”。此外,他们还指示两广总督周馥奏报广东匪乱蔓延,非岑不能平定, 继而由奕劻提出岑重任两广总督。慈禧不知虚实,中了奕、袁的圈套,改任岑为两广总督。岑春煊在邮传部位上不足 25天便被排挤出京。这场清朝统治集团内部的党争,即所谓的“丁未政潮”。
岑遭排挤,又惊又气,大嚷:“朝廷用人如此!既有今日,则当时何必移我滇与蜀?”随即上折,托病不愿赴任。岑想面见两宫挽回,也被慈禧三言两语匆匆打发,岑知京城已非容身之地,又不愿忍气赴粤,只有以养病为名,暂居沪上。就在岑春煊到达上海的第二天,他得知其重要盟友瞿鸿禨被革职查办的消息,岑深感“朝局大变”。而奕、袁为彻底消除后患,对岑再次落井下石。7月8日,御史陈庆桂参奏岑“屡调不赴,骄蹇不法,为二百余年来罕见”。为扳倒岑春煊,袁世凯等人又放出大招,奕劻、袁世凯暗中授计,让人取康有为及岑春煊的单人相片,裂而复合,作并立状,重新拍摄一张进呈太后,这一招果然有效,眼见不共戴天之敌与心腹宠臣并肩站在一起,慈禧内心的震惊、愤恨可想而知,于是下决心将岑春煊撵出政治舞台。
1911年9 月,端方率湖北新军一部,入川镇压保路运动。同时,清廷决意起用赋闲已久的岑春煊,岑春煊因在保路运动上的态度与当时的立宪派一致,并未立即赴任。图为端方(中坐者)出发入川前与湖北官员及洋员合影
以上奕劻与袁世凯用假照片陷害岑春煊的记述,见陈赣一所撰《睇向斋秘录》。岑春煊本人也证实了自己因假照片招致政治诬陷一事,但他的叙述与陈赣一颇有出入。按照岑春煊在《乐斋漫笔》中的说法,袁世凯派人暗中觅得其独照一张,再与康、梁的合影合成为一张三人照片。照片中岑与康、梁并肩站立,谈笑风生。照片的背景是在上海《时报》馆门前。然后,袁世凯将其密呈于太后。
假照片到底出自谁手?
刘成禺在《世载堂杂忆》中有不同说法,岑春煊任两广总督时,一上任就奏参查抄了数十名官员和巨绅富商,吓得广州的富商大户纷纷逃亡。留在广州的官员富商遂合谋赶走岑春煊,但顾虑慈禧宠信岑春煊,难以撼动,便巨额悬赏招募能够出奇策赶走岑春煊的人。时任同盟会香港分会会长的广东新会人陈少白利用慈禧痛恨康、梁的心理以及他与袁世凯之间的矛盾,将岑春煊、康有为、梁启超、麦孟华(康有为的女婿)四像合制一片,并将照片在上海、天津、北京乃至香港和南洋各地出售,还贿赂京、沪大小各报的记者,登载其事。陈少白通过袁世凯将合成照片传入宫禁,并让太后见到。
胡思敬在《国闻备乘》亦有记载,这里伪造照片者变成了上海道台蔡乃煌,他为了向袁世凯靠近,在照相馆找到岑春煊及康有为影像各一清朝末年,合成一片,“若两人聚首密有所商者,献于世凯”。另有一说,即费行简的《慈禧传信录》中称袁世凯所奏上的此一照片,系出于袁党人物端方,照片人物也变成了岑春煊与梁启超的合影,该书还记载太后见照片后的反应:“春煊亦通党负我,天下事真弗可逆料矣!虽然,彼负我,我不负彼,可准其退休。”于是传旨准春煊开缺调养。
这些记载虽然细节各有出入,但都认为假照片确有其事。岑春煊由邮传部尚书外调为两广总督,逗留上海,借病不去,开始慈禧太后对岑并无严旨督促,反而准岑一再续假,可见此时慈禧太后对其一直是网开一面。但在光绪三十三年(1907)七月初四日,即岑奉调粤督两个半月之后,情势忽然剧变。这天所颁的上谕,说:“岑春煊前因患病奏请开缺,叠经赏假。现在假期已满,尚未奏报启程,自系该督病尚未痊。两广地方紧要,员缺未便久悬,岑春煊着开缺安心调理,以示体恤。”慈禧忽然以“员缺未便久悬”为词,主动将他解除了粤督之职,促成慈禧太后断然下此决定的,必定有极为重大的原因。推测起来,应当是袁世凯在这时送上了这张照片,激起了慈禧的愤怒,在急怒攻心之余,毅然决定从此将岑春煊斥逐不用。
1915 年,两广护国军都司令岑春煊(右)和都参谋梁启超合影。辛亥革命前,岑春煊与康梁以及保皇会之间就一直存在暧昧关系
另外,奕劻、袁世凯还买通了翰林院侍读学士恽毓鼎从中里应外合,弹劾瞿鸿禨、岑春煊内结康梁,外“借日本以倾朝局”。康、梁在戊戌政变后长期留居日本,同日本朝野均有接触,这点慈禧自然多有耳闻,而此时有岑勾结于康梁的说法,这不得不使慈禧本人感到恐忧。恽毓鼎的奏折点出慈禧太后心中最大的担忧,就在这一年的7月20日,朝鲜刚刚发生日本迫使朝鲜国王“内禅”退位事件,这无疑戳中了慈禧当年被外国势力所胁迫归政于光绪的痛处。但凡种种,都不能不使慈禧感到惊恐不安,且必须除之而后快。
岑春煊真的“清白”吗?
岑春煊失职之后,仍在上海侨居。辛亥年春,清廷宣布“铁路国有”政策,酿成湘、鄂、粤、川等省保路风潮,以四川最为激烈。为平息川乱,经过盛宣怀推荐,清廷决意起用赋闲已久的岑春煊,因其久经战阵,威望甚高,有能力掌控调往四川的新军及川军,遂发布紧急上谕,以岑春煊为“会同赵尔丰办理剿抚事宜”,“著由上海乘轮,即刻起程,毋稍迟延”。这时的岑春煊,虽然只是以“开缺两广总督”的名义入川襄办剿抚,然而就声望而言,署理四川总督赵尔丰与督办四川铁路大臣端方,都不足以望岑春煊之项背。所以这两人一听到岑春煊将要到四川来会办剿抚,就深恐自己的位置会被岑春煊所取代,想方设法阻挠。而岑春煊在保路运动问题上的态度与当时的立宪派一致,反对铁路国有,也并未立即赴任。争议间,武昌新军起义了,岑春煊在战乱中匆忙逃回上海,后来虽然奉到调补四川总督的旨意,亦已无法到任。清帝逊位后,岑春煊仍留上海。1912年1 月 1 日,中华民国成立,岑春煊在上海各大报纸发表了致内阁总理的公开电,明确站在革命阵营一边。
岑春煊虽被设计陷害,不过,他与康梁以及保皇会之间确实存在暧昧关系。1899年,康有为在海外成立保皇会,国内的上海、宁波等处也有保皇会名目的团体出现。变法期间就相当活跃的岑春煊一直与保皇会人员有来往。有学者认为,庚子年间,岑春煊千里勤王是为辅助光绪收回政权的可能性并非子虚乌有。他到京入见太后,自陈:“臣军临时召募,但任防守,不敢当前敌。”结果奉诏驻张家口防俄。这刚好与南方维新党防止两宫西走的预谋吻合。但无论岑春煊的初衷如何,审时度势,他终究选择了“戴后”而非“助帝”。(参见桑兵《庚子勤王前后的岑春煊与保皇会》)
晚年的慈禧喜欢照相,尤其喜欢把自己装扮成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,相传李莲英伪造了这张自扮韦陀立于慈禧身后的照片跪呈,来洗刷岑春煊的不白之冤
关于这张PS照片的故事,在记载中还有后续。《世载堂杂忆》记述,岑春煊遭暗算后,还到北京搞危机公关,他找到当年在勤王护驾路上结识的好友李莲英。李莲英也玩了回PS技法,因当时慈禧热衷于cosplay成观音菩萨拍照,李莲英遂伪造了一张自扮韦陀立于慈禧身后的照片跪呈清朝末年,说:“太后您瞧,奴才什么时候侍奉老佛爷照过这样的照片?这不过是民间的小把戏,从前岑春煊、康有为等照片,就是这个伎俩。”慈禧这才知道是冤枉了好人,岑春煊得以扳回一城。
参考资料:
郭卫东《论岑春煊》;桑兵《庚子勤王前后的岑春煊与保皇会》;伍倩昀《袁、岑之政途分歧与清末政局》;苏同炳《中国近代史上的关键人物》;葛涛、石冬旭《具像的历史》;刘宗志《岑春煊掌故拾零》;易海涛《略论清末民初岑春煊与袁世凯的恩怨纠纷》;谢晓博《浅论丁未年慈禧对岑春煊的疏弃对清末新政的影响》;石立民《岑春煊与袁世凯》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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