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代表赵国怼死你!”
——为蔺相如辩护
文/张聪
冯班《钝吟杂录》第一卷上有一段话:“士人读书学古,不免要做文字,切忌无作论。成败得失蔺相如,古人自有成论,假令有所不合,阙之可也。古人远矣,目前之事犹有不审,况在百世之下而欲悬定其是非乎?”——何义门评注说:“此亦名言。”我们今天读来也确实觉得这话说的明白敞亮,近乎情理。
品评古今人物确实需要慎之又慎。对于历史,我们原是看客,翻翻古书,里面横七竖八记载着无数英雄人物粉墨登场、际会风云。可要知道,“历史”并不尽在于此蔺相如,历史是有自己的“后台”的。在那里,有我们看不到的苦心谋划、审慎思虑、密谋协商、左右逢源。我们能看到的只是他们在“前台”的表演。
吕坤在《去伪斋集》里说:“盖天下之事,谈者与任者不同,谈者以口,任者以身,谈者身在事外,任者身在事中,谈者祸福不及,任者利害与共……故可做可止,道旁之说易;乱视乱听,当局之定难。”——这话说的俗白些就是:淡易扯,事难做。对于历史上的成功者,我们总是应该怀有一些敬意。身处历史情境之外,以笔削为己任,过分看轻古人取得的成就,似乎是太嫌不厚道了。
很不幸,战国时候赵国的蔺相如就交了这样霉运。
蔺相如的故事是连小孩子都知道的——完璧归赵、渑池会、将相和——出自《史记》的记载。不得不说,司马迁真是文章老手,把这三个故事写的跌宕起伏、一气呵成,加上文武联袂、尽释前嫌的大团圆结尾,很合乎中国人的口味,所以流布得很广。
我总疑心,在汉代,关于蔺相如的故事应该还有很多,多到能让太史公的一位本家倾倒不已,改名为“相如”。可司马迁却只选了这三件事郑重书于史册,似乎是认为这三件事足以囊括蔺相如毕生的功业。这种对史料的剪裁和选取,本身就很值得我们细细玩索。
然而,蔺相如死后将近两千年,忽然出现了两位大学者撰写翻案文章,对蔺相如在“完璧归赵”和“渑池会”中的举措发表了非议:
一位是明朝的王世贞,写了《蔺相如完璧归赵论》(《弇州山人四部稿》卷一一〇,原题作《蔺相如论》,为了方便,我们姑且称它作《完璧归赵论》),说:“蔺相如之获全于璧,天也。”——蔺相如能完璧归赵,实在是因为运气好呀!
另一位是清朝的武亿,他写了一篇《蔺相如渑池之会》(《授堂文钞》卷之四),说:“吾故以相如渑池之会,乃匹夫能无惧者之所为,是以成之,而后遂啧然叹为奇也,悲夫!”
哈哈,有趣了!
在太史公笔下“其处智勇,可谓兼之”的蔺相如,被剥去“言语增饰”(钱钟书语)的外衣看时,居然发现他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光棍,奋匹夫之勇,大耍混蛋,又侥幸蒙老天爷的保佑,所以才能两次面折秦王,荣膺上卿。怪不得廉颇“不忍为之下”,真真是良有以也!可事实果然是这样吗?这两位大学者讲的到底有没有依据、有没有道理呢?我们还是先来读读他们的文章吧。
王世贞先生的《完璧归赵论》选入了《古文观止》,恐怕读过的人很多。武亿先生的《渑池之会》似乎很少看到有人引用——虽然《授堂文钞》也不算冷僻的书,所以我们先来看这篇文章。(《渑池之会》大约有八百字,这里只挹取他的主要观点。)
武亿先生认为,“渑池之会”蔺相如最大的过失是“以其君为试也”。试,用也、尝也——把赵王当作了一件可以尝试利用的工具(《涑水纪闻》记载王钦若说寇准以宋真宗为“孤注”,更贴切了,就是赌博的筹码)。文章说:
“
夫相如庭斥秦王左右,度必恃其身有必死之志,冀人不敢遽撄吾锋,而因得苟以遂所图。是亦疏矣!夫秦之与会,左右环而相向,当伺相如发,自必以防变防之,则相如虽起,焉能不出意而图之。图之未就,左右必群加兵于赵王之颈,而相如又安能左右支屈,以其身蔽赵王也哉?
”
助读:
蔺相如敢于当面斥责秦王,我们想他一定是怀有必死的信念,期望敌人被他的气概摄住,不敢迎面交锋,因而勉强达到了让秦王击缶的目的。这样的计划也实在是太疏略、太不周密了,秦王与赵王会面,护卫的武士环绕在周围,等蔺相如有所动作,必能予以防备,蔺相如虽然威逼秦王,但秦国武士已蓄势待发,蔺相如很难出其不意伤害到秦王,不但伤不到秦王,恐怕秦国武士的兵刃转眼间就要架到赵王的脖子上了吧,到那时蔺相如怎能以一己之力左右支应,保护赵王呢?
怎么样?武先生所讲的有没有几分道理呢?——有道理啊,蔺相如这样的强硬,不是单单是豁出了自己的性命,不同时也把赵王的性命给豁出去了吗?我们读《廉颇蔺相如列传》都为秦王“终不能加胜于赵”感到快慰,却极少想到“向使秦王强悍终不动,彼相如果遂以颈血溅,而又获保无恙否邪?”(武亿先生语。意思是:如果当时秦王强悍,就是不肯击缶,蔺相如果然要和秦王拼命吗?这场戏该怎么收场呢?)
更让人疑惑的是,为了鼓瑟击缶这样完全可以靠外交辞令予以解决的琐事,与秦王发生正面冲突,到底有多大的意义?武亿先生写道:
夫秦,虎狼不测之寇,握重兵,压赵境,名与赵连和,实欲诱而执之,因挟所求,以奋其诈。……善为计者,度能抗则抗之,绝勿与通;不能抗,则审出万全,以礼折之,使秦阴夺其气,不敢横以非意相干,而徐为订其成。安有以其身已入于危而复区区争此口舌之间,冀得相抗而自张,此大惑已!
……且为人臣,不胜悁悁之忿,以幸一时之功,势必不可效,效之而不成,君与身俱即于危。
助读:
秦国,是虎狼一般残忍的敌人,手握重兵,逼临赵国,名义上是和赵国联合,实际上是为了引诱、控制赵王,使用诈术,获得利益……善于为国家谋划的人应该考虑:能和秦国对抗就直接对抗,不必废话;不能对抗就考虑周全,靠礼义言辞打败它,使秦国丧失进攻赵国的正当性,不好随意侵犯赵国疆土,慢慢修订成约。(呵呵,这几句是典型的“吃瓜群众”的话,王世贞先生的文章里也有类似的说法:得其情则弗予,不得其情则予云云)怎么能够身处于危险的境地却为了区区小事发生口舌之争呢,难道就是为了要和秦国对着干吗?真是让人无法理解呀!
或许有人会说,鼓瑟击缶涉及两国的尊严,并不是“区区争此口舌之间”,很有奋力一搏的必要。哈,武亿先生这位历史代入感极强的老学者,早替蔺相如撰写了一套平和婉转的外交辞令,我们读读看,是不是更冷静克制、有理有节呢?
武亿先生写道,“如果我是蔺相如,秦王让赵王鼓瑟的时候,我就会站出来说——
“
两国相见,无与为欢,臣请命所司操土风为大王寿。今大王奈何以加之于吾君?是将使万乘之尊比为乐隶邪?夫大王设嘉会,以礼召赵王,而先无礼自处,凌兄弟之国、绝唇齿之援,内失欢于赵,外启衅于齐、楚、韩、魏,皆将走而相告,必且阴固其交以与秦抗,王亦何利而必为此?
”
助读:
赵秦两国在这里会面,怕没有什么能够助兴的,外臣蔺相如命令乐官演奏赵国的歌曲给大王送上祝福。现在大王居然让我们的国君来鼓瑟,这不是把万乘之君当作演奏乐曲的下人了吗?大王设下了宴会,按照礼仪招待赵王,可自己却做出这样无礼的事情,欺侮兄弟般的赵国,断绝了秦赵唇齿相依的关系(这两句真够肉麻的,倘被九泉之下的蔺相如听到,恐怕要嗤之以鼻、掩耳而走吧),让赵国失去了对秦国的信任,同时也让齐、楚、韩、魏等国找到了离间我们关系的契机,他们一定会奔走相告,加强彼此的联盟与秦国对抗。大王让赵王鼓瑟到底能给你们秦国带来什么好处呢?
武亿先生替蔺相如拟完这段话后自信地说:
吾意秦虽暴,必为义屈。即不为义屈,亦必为害阻。
(意思是:我认为秦国虽然暴虐,但一定会屈服于这一套正义的言辞,即使不屈服于这套言辞,也一定会考虑到这么做的坏处,不再让赵王鼓瑟了。)
我把武亿先生的文章从头到尾读过几遍,平心而论,他的话很有道理,很合乎常情常理——在外交活动中,面对强劲的敌手,保持冷静克制,避免挑起争端。难道有什么不对吗?很对!可是,如果我们读书只读到这个程度,似乎还没有从历史典籍中汲取到真正的“营养”,沉迷于对历史的假设和臆想,往往会让我们失去“走近”历史、“理解”历史的可能。
我们先要追问:武亿先生文章中发表的意见,蔺相如有没有考虑过?如果蔺相如只是一个善于蛮干的匹夫,那么他的粗鲁蛮干为什么能屡屡得手?如果蔺相如是一位老成谋国的智者,他为什么敢于选择最强硬、最无礼的手段来对付秦国,甚至不惜以君王为试,面折廷争?
我想,要说明这个问题,需要先宕开一笔,聊一聊秦、赵两国的“形势”。
秦强赵弱,是我们通常的认识,也合乎事实。但,秦国强大到何种程度、赵国弱小到何种程度?秦、赵两国是不是已经成为刀俎与鱼肉的关系?需要我们加以考察。
最能帮助我们直面秦赵力量对比的,自然是发生在蔺相如晚年的著名的“长平之战”了。“长平之战”以秦国的大胜、赵国的惨败告终。透过这场战役,我们可以看到赵国在军队战斗力、后勤转运能力、军事人才梯队的培养等诸多方面的远远落后于秦国。但这里要强调的是,这场战略对决,秦国赢的并不轻松。古人说:“长平之下,流血成川,沸声若雷。”足见当时战斗的惨烈境况。尤其是当秦军切断赵军粮道后,“(秦)王自之河内,赐民爵各一级,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,遮绝赵救及粮食。”(《史记·白起王翦列传》)秦王亲自前往河内征发劳力、补充兵员,不难想见前线绞肉机式的搏杀也已使秦国军力捉襟见肘。
易言之,秦国虽强,但没有强大到可以轻松吞噬赵国的地步;赵国虽弱,也没有弱小到不能与秦一战的程度,甚至可以说,赵国正是秦国的劲敌。如果接受这样的认识,我们再来看蔺相如在渑池会(也包括在完璧归赵过程)中的举措,似乎就能够品出一些滋味来了——
蔺相如吃准了秦国在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不敢轻易进攻赵国,所以从“奉璧西入秦”开始,执行的就是“以强硬对强硬”的外交策略。秦王的计划是利用军事优势制造战争的紧张气氛,逐步蚕食赵国的利益,蔺相如的对治方法是:你制作紧张气氛,我比你还紧张,你敢挑衅我,我就怼回去。赵、秦两国走钢丝般地行走在战争的边缘,我们就是要看看,你秦国到底敢不敢全面开战?蔺相如不是“以其君为试也”,而是以其国为试也——这是两国意志力的对决。用赵国大将赵奢的话说:“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,将勇者胜。”——不失为是弱国在强国面前谋求生存的一个选择。(不向秦国低头,几乎是当时赵国有远见的政治家的共识,我们看《战国策》里虞卿对楼缓怒怼:宁可用六座城去联合齐国,也绝不交给秦国。虎虎生气,“出乎其性者哉”)
认识到这一点,我们就能够回答王世贞先生在《完璧归赵论》里提出的问题——“赵得其情则弗予,不得其情则予;得其情而畏之则予,得其情而弗畏之则弗予。此两言决耳,奈之何既畏而复挑其怒也!”(你蔺相如既然担心秦国会进攻赵国,为什么还要跑到秦国去挑衅秦王呢?)说的好,蔺相如西入秦并不是为了换璧,就是为了“挑其怒”!就是为了当面告诉秦王:你的军事威慑手段在我们这里没有用,我们不怕你。
王世贞先生说:
“
是时秦意未欲与赵绝耳,令秦王怒而僇相如于市,武安君十万众压邯郸,而责璧与信,一胜而相如族,再胜而璧终入秦矣。
”
助读:
侥幸当时秦王并没有准备与赵国断交,如果当时秦王真的生起气来,杀死蔺相如,并以赵国失信为名出兵进犯,恐怕蔺相如的家族都要受到牵连,且这块和氏璧也难保不被秦国抢去。
作为一种假设,这话说的不错,可惜王弇州先生用错了一个字——不是“秦意未欲与赵绝”,而是“秦意未敢与赵绝”,所以后面的“一胜”、“再胜”也终不过是一种臆想。
文章写到此似乎可以告一段落了,但我还想多扯几句:蔺相如强硬的外交政策只为赵国赢得了短暂的和平,并没有、也不可能挽救赵国灭亡的命运。决策者看不到历史发展的大势,当政者不修德、不爱民,君视民为土芥,民视君为仇寇。强硬的外交政策一旦失去国力做后援,也就成了徒有其表的“招魂幡”了。我们不知道蔺相如是否亲眼看到了长平之战赵国惨败的结局,如果他看到了自己苦心孤诣开创的局面,就这样断送在了一个仅凭着血缘关系被提拔上来的年轻人的手里,又会发出怎样的喟叹呢?
噫,后之视今,亦犹今之视昔。怎能不引起我们的深思。
作者介绍:
张聪,小学教师。
特别鸣谢
书院中国文化发展基金会
敦和基金会
章黄国学
有深度的大众国学
有趣味的青春国学
有担当的时代国学
北京师范大学章太炎黄侃学术研究中心
北京师范大学汉字研究与现代应用实验室
北京师范大学古代汉语研究所
北京师范大学古代文学研究所